农民房屋为何一震就塌
天灾难避,人祸可防。当下一次地震到来时,农房能否经得住考验?重建的农房如何不再重蹈覆辙?
出殡当天,在妻子的遗体面前,包供同没说一句话,只是蹲在墙角,红着眼低头大口大口地抽烟。
包供同是甘肃岷县梅川镇永星村党支部书记,发生在2013年7月22日的岷县漳县6.6级地震共造成当地92人遇难,仅永星村就有26人,其中就有他的妻子。
“他们都是被害人的土坯房埋的。”包供同说,土坯墙、木门框拼接而成的土木结构房屋在当地最为多见。“都是村里的泥瓦匠和家里人自己修的,以后再不敢这么修了。”
“从地震到垮房,也就三四秒的样子”,四川省会理县黎溪镇一位乡镇干部回忆起2008年的攀枝花-会理6.1级地震的场景依然惊心动魄。
“这里土质太差,土房子一晃就倒。”更要命的是,“土坯墙一倒下,就成了松散的泥土,房顶重物垮下一压,被埋者四周的泥土就填严实了,不像水泥板、柱子压住人后还有空间。被土房埋住的人,很多是窒息死的,根本来不及救。”
2015年4月20日,是芦山地震两周年祭。两年间,受灾群众走出悲痛,开始重建。然而,造成灾难的原因必须铭记,伤人的农房就是最值得反思的痛点。
根据四川省住房和城乡建设厅提供的数据,“4·20”芦山地震中遇难的197人,全部是由农房倒塌造成的。地震中,农房损毁数量是城镇的3倍左右。
2014年云南鲁甸“8·03”地震,造成617人死亡,112人失踪。倒塌民房中,土坯房高达九成左右,成为名副其实的“夺命房”。这次6.5级的地震造成如此重大的人员伤亡超出预期。
对于西部地震频发地区,农房抗震是攸关百姓性命的大事。对于所有农村地区而言,农房建筑质量也直接关系到9亿农民的生活质量。天灾难避,人祸可防。当下一次地震到来时,农房能否经得住考验?重建的农房如何不再重蹈覆辙?
小震大破坏
因为自建农房抗震性能差,一些震级不高的地震,往往造成的破坏和损失不小。2014年4月5日,川滇交界的云南省永善县发生5.3级地震,造成民房倒塌2498间,严重损坏13335间,一般损坏21456间,受伤32人。同年8月17日,永善县再发5.0级地震,造成民房倒塌76间、严重受损1213间、一般受损2013间,受伤20人。
公路上随处是滚落下来的石头,震中村子里有不少房子开裂,土坯房房顶的瓦片大量滑落……这是地震发生后,《瞭望》新闻周刊记者在震中永善县务基镇看到的场景。务基社区党委书记李显勇介绍,这两次地震中受损的基本上都是土坯房,该社区受损严重的有122户,基本受损的有479户。
而与农民自建的土坯房相比,正规修建的房子抗震性能明显提高。
梅川镇副镇长李晨星发现,距震中20余公里的县城街巷和政府主导修建的灾后重建房,几乎感受不到强震的发生。“县城有些老房子内部开裂,但从外观看都好好的”。而邻乡禾驮乡2012年因雹洪灾害损失惨重,“好多没来得及粉刷的灾后重建房连条裂纹都没有。数农村老百姓自己按土办法修的房子倒塌最多、伤亡最重。相比之下,农房不堪一击,谈不上抗震设防。”李晨星说。
鲁甸“8·03”地震发生后,云南省住房和城乡建设厅成立专家组对鲁甸县龙头山镇、光明村、火德红镇李家山村进行了实地考察。云南省住建厅防震抗震处处长张明介绍,震害地理分布较为集中且分界明显,龙头山镇的老集镇和新集镇之间震害反差巨大。
《瞭望》新闻周刊记者在龙头山镇看到,新、老集镇相连,可用龙泉中学旁的拱桥顺桥向延长作为分界线。老集镇顺缓坡而建,被三条冲沟分为三块,震害非常严重,基本没有发现完好或轻微破坏的建筑,新、旧房屋均未能幸免,严重破坏或倒塌的约占2/3,楼房底层整体坍塌或严重受损的情况很突出。但在相邻的新集镇,三层框架结构房屋虽然破坏严重,墙体开裂,但远不至于倒塌。
张明在调查中发现,当地居民自建的硬山搁檩式房屋破坏严重。这种房屋墙体以夯土为山墙,在山墙上搁置檩条,尽管节约材料,但容易在地震中被破坏,导致两端开间塌落。集镇中的一些房屋,虽然墙体材料改用红砖或小砌块,但仍然沿袭了这种结构形式,也造成了严重的震害。
云南省地震局高级工程师李道贵介绍,“8·03”鲁甸地震人员伤亡大,主要原因是地震加速度高、人口密度大、房屋质量差,以及地震引发的次生灾害,这些因素导致人员伤亡大幅增加和财产巨大损失。“地震本来不伤人,伤人的是不抗震的房屋。”李道贵说。
“钢板焊的房子也不安全”
近年来,受极端天气、地震、工程建设等因素影响,我国地质灾害多发频发,造成直接经济损失均在几十亿元以上,群死群伤事件时有发生。其中,西南和西北地区灾情较重,地震引发大量的地质灾害。农房选址不科学、抗震性能不高,与地震触发的地质灾害作用相叠加,造成了更大的人员伤亡。
2013年7月,四川省都江堰中兴镇发生特大泥石流地质灾害,造成44人死亡、117人失踪。中科院成都山地灾害与环境研究所研究员乔建平说,在汶川地震发生前,成都附近几乎没有发生过滑坡、泥石流等地质灾害。而在地震破坏地质条件之后,成都周边也成为地质灾害的高发地区。
四川省社会科学院学术委员会顾问杜受祜说,2008年汶川地震造成灾区斜坡岩土体松动、地质环境恶化。可以预见,汶川地震、芦山地震叠加影响下,未来几年,四川地质灾害将继续呈现出多发、频发、重发态势。
云南省国土资源厅副厅长李连举介绍,云南大多数地方的山区是不安全的,比如陡坡、沟口等都是危险区,易发地质灾害区占山区面积的80%左右。很多自然形成的村落处于地质灾害隐患点,地势陡峭,“猴子上去都要栽跟头”,难以治理、预防。
因为缺少平敞地,不少农房紧贴山体,地震一旦引发滑坡,房屋顷刻间即被奔袭而下的黄土掩埋。在岷漳地震另一重灾村永光村,村主任宋彩清告诉记者,“村里有户人家的房子被冲下来的滑坡体整个吹走了,一家人都没出来”,宋彩清叹口气,“但没吹走的还得在那住,不然往哪搬呢?”
云南省防灾研究所所长张建国说:“地震等自然灾害对次生灾害起到触发作用。在地震断裂带,即便老百姓富裕了,房子盖好了,甚至用厚钢板把房子焊接起来,也不意味着能脱离危险,整村被埋的情况仍然有可能发生。”
然而现实是,一些地质灾害隐患点危及的群众难以搬迁,要么找不到搬迁的地方,要么搬远了不方便开展生产。
云南省永善县莲峰镇和平村杉树一、二组的滑坡隐患危及112户460多人,只有在5公里外的其他村小组才能找到平缓安全的宅基地。如果组织实施搬迁,群众每天都要下坡、上坡爬10公里从事生产活动,造成了生产生活上的极大不便。因此,这112户老百姓说什么也不愿搬。
“灾贫”交织与建房“两难”
采访中,多位基层干部向记者反映,地震频发地多是地理条件、生存环境恶劣的灾害多发区,大都山峰壁立、沟壑狭仄,同时灾贫伴生、民贫屋陋。这些地区农村建房普遍存在“两难”。
一是选址难。张建国用两句话形象描述鲁甸地震的重灾区——“本来就不适合人类生存”、“找一块巴掌大的平地都非常困难”。地震多发、地质灾害频繁的地区,大都环境促狭,立地条件差,但农民建房考虑产业等因素,往往不得不被动选择承担风险。“因为实在无处可去,没地方搬”,张建国说。
甘肃岷县禾驮乡党委书记刘树明无奈地告诉《瞭望》新闻周刊记者,由于找不到集中安置的开阔地,地震后农户都在房前屋后分散安置。重建选址则更犯愁,“比如随固村,2012年住河边的遭洪灾,2013年住山脚的遇地震”,刘树明说,禾驮一些受灾户的房屋旧址已经出现严重的山体滑坡,另辟新址十分困难。
二是筹资难。在地震多发的四川、云南、甘肃等省份,灾害往往与贫困问题交织伴生。云南省巧家县住建部门一位干部说,需要房屋修缮的贫困户本身筹资困难,而补助资金又往往存在“配套门槛”。“农户在实施项目中自筹的部分往往超过项目总成本的2/3,所以很多贫困户明知自己住房有危险,但经济上无法承担,也不敢上项目。”
永善县住建局副局长龚顺秋算了一笔账:“像永善这样的县,盖50平方米的房子,一层需要6万元左右,危房改造补助资金按三个标准核准,深度贫困户2.81万元,中度贫困户1.4万元,一般贫困户1.02万元。这个政策执行下来,五保户、残疾户等深度贫困户、吃低保的中度贫困户不敢要,一般户也建不了。”
龚顺秋说,要建成一个基本能够安身保命的场所,每户资金补助标准起码应当在3万元左右,不足部分再整合其他项目资金和政府贴息贷款。
一些受访干部坦言,每年分配给地方的危旧房改造任务,有些并未用在“刀刃上”。少数地方为了完成任务,把资金补贴给自筹能力强、经济条件好的群众,反而忽略了更有需求,自筹能力却很弱的群体。甘肃一位曾在县区挂职的干部直言:“资金分配本应是‘雪中送炭’,在少数地方却成了‘锦上添花’。这样的隐性违规,已经成为补贴资金使用中的潜规则。”
上述干部表示,基层也有难言的苦衷:“如果那些资金给了自筹能力差的群众,根本不够修房子,也就完不成上级分解的任务。要知道,今年完不成任务,明年的指标就没保障了。”
能否走出大山
对于农村群众来说,翻修、新建房屋是一生中的大事,让百姓修建的房子更安全牢固,群众得以安居,是基层干部的共同心愿。在四川、云南、甘肃等地,一些基层干部发现,在地质灾害隐患区,有条件的农村群众已经开始自主移民,其中甚至不乏整村搬迁的意愿。
在“8·03”鲁甸地震中,鲁甸县龙头山镇甘家寨社几乎整村被埋,55人遇难。在安置点,原社长张元山经常和村民聚在一起商讨今后怎么办。张元山告诉记者,他们讨论最多的都是从危险的地方搬出去,尽快恢复重建。“大家都希望走出大山,找个平坦的地方把房子盖起来。该打工的出去打工,还种地的留在家里种地。”张元山对记者说。
“虽说故土难离,但农民自发异地搬迁的趋势说明,只要具备更适宜生存的条件和一定的产业基础,农民哪怕舍不得,还是会选择搬离。”甘肃省东乡县住建局副局长周世荣说。
除去选址,资金更是群众难解的燃眉之苦。甘肃省岷县住建局副局长陈朝霞认为,对于农村危房等有限的补助资金,国家分地区推行差异化的补贴方式更为合理。
“在经济欠发达地区,农房改造应由财政出‘大头’,政府主导,全面推进,彻底解决农民因为筹资自降设防标准的问题。在经济发达地区,一般性补贴可以降低一些,主要由住建、地震等部门提供公益性服务,还可以采取政策诱导和优惠金融政策相结合的方式,有序推动农房抗震设防建设。”陈朝霞说。
甘肃省古浪县一位干部表示,现在新农村建设、扶贫开发、危房改造等都有对农房进行重建修缮的部分,但项目却不敢随意整合、打包使用。“项目整合了,审计关就过不去了。但不整合,你搞你的,我搞我的,救命钱就这样撒了胡椒面,最终过不了灾害关。”
基层干部认为,国家应允许和鼓励在县域范围内对项目进行有机结合,由一个部门牵头,统一设计,统一规划,按标准逐年推进,“一步到位,帮贫困群众建一院安全房。”
四川省住建厅厅长何健表示,让群众安居要把农房改造与当地实际相结合,根据山区、丘陵、平原的不同地形地貌,根据不同地区农民群众的经济条件和生活习惯,充分尊重农民群众意愿,合理选择户型。“尤其不能因为新建摧毁当地的风貌和传统。要让农民住得安心,也住得情愿,安居才能乐业。”